我喜爱“生命写作”（lifewriting）这个字眼，它具有诗的冲击力，使人感受到一种充满激情的生活状态和一种坚定的人生目标；不过它又是指称一种常见的文类，来源于希腊，直到18世纪后期，在英语中它才被“传记”（biography）一词所代替。近二三十年，它又复活了，“生命写作”和“传记”两个同义词汇被人们混合使用。

感谢上苍！我的一生有幸同它联系在一起。回顾往事，我在大学任教以后才正式确定它是我的学术方向或终身事业，但是我又发现，生活早就一步步把我引入其中。

年年初，我出生在文化古城江苏镇江。这里历史文化名人众多，其中一位是以《梦溪笔谈》闻名的北宋沈括。古城的东门边有个小山坡，沈括故居梦溪园就在这东门坡。传说当年沈括来到这里，看到一条小溪，“恍若梦中旧游，因名‘梦溪’”，沈括给它起了个富有诗意的名字，并在这里建园安家，从事著述。我家祖宅在溪南的梳儿巷，同溪北的梦溪园隔水相望，坡上古道幽静，坡下溪水东去，间有小船驶过，两岸垂柳依依。

祖宅是一进旧式平房和相连的一栋新式小楼，楼底层是堆放杂物的河房，打开门几步外就是水流，大人害怕我们落水，河房常年锁着。但几位兄长会想出办法：从一楼的一排窗户伸出特长的竹竿、放下特长的鱼线钓鱼，我的记忆中好像没有过收获，但是我跟在后面忙得不亦乐乎，至今还能感受到那时的欢乐。水边有块空地，常有民间剧团来演出，马戏、皮影戏、地方戏都有，得到家长允许，或是有大人带领，我才能到那里看戏，在人缝里钻来钻去，十分快乐。美国传记理论家伊耿（SusannaEgan）认为，人们写到童年都是充满诗意和美感的快乐伊甸园，实际上并不如此，比如高尔基从小同酒鬼外祖父生活在一起，常常挨打受骂，那个小镇肮脏、野蛮，但在高尔基笔下依旧是伊甸园，这是一种固定的、虚构的写作模式。但是不管伊耿怎么说，我对童年总是有一种温馨的回忆。遗憾的是，这条小河在20世纪50年代的市政建设中被填，东门坡上的“梦溪园”也于80年代被修复，远非当年景观，伊甸园已无影踪。

我童年最快乐的事，是躲在某个角落看小说。那个时代，一般市民最重要的休闲方式就是读所谓的“闲书”。明清两朝留下大量市民小说，民国也是通俗小说的黄金时代，武侠、侦探、历史、言情等等，都流行一时。我读书早，七八岁上小学四年级，开始读“闲书”。最初是大人不在时，我偷他们的看，稍大一点儿有了几个钱就到书摊上租书。那时的街头，可以找到书摊、书店，一般是一本书租一天一分钱（以现在的币制算），或者是3毛钱看一个月，每次挑一本，看完再拿来换。不过这些旧小说那时被认为是坏书，社会上还有流通，学校却已经禁止了。记得有一次，我向一位姓戴的同学借来一部《七侠五义》，下课时在操场边看，教导主任看见了，他拿去看看封面说是“坏书”，就没收了，我不敢去要，此后只好一直躲着那位同学，至今仍感到歉意。

我读小说极快，废寝忘食。记得有天中午放学，一边走路一边读《西游记》，一不小心撞到一位行人身上，抬头一看正是母亲，不过她倒没有太责怪我，因为她自己也喜欢读小说，她患白内障后，一套十多本的《再生缘》还是我一句一句读给她听的。武侠读得差不多了，认字也多了，我开始读古典小说，从四大名著到三言二拍，找到什么读什么。此后，又扩大到外国小说。记得有一年暑假，二哥借来一部四册大仲马的《基督山伯爵》，全家人读得如醉如痴，分配好时间排队轮流看。我14岁那年迁居南京，住地离成贤街南京图书馆很近，那里书多也方便，我的阅读范围进一步扩大，转向外国文学，重点是欧美小说、诗歌和莎士比亚戏剧。

小学、初中阶段，我的时间都花在读小说上了，无心向学，没有考取高中。年，我就直接考了大学，进入南京师范学院（现在的南京师范大学）中文系，入学后看到规定中文系学生必须阅读的书目，其中的文学类图书，我已经基本读过了。现在想来，我读了那么多“闲书”，虽说荒废了学业，其实也受益。我读得多和偏好的是写实类作品，